一只会说话的鹩哥

 

两年前，从山脚下搬到西市城。城中108坊，坊坊均为古玩铺。

这儿曾是大唐最繁华的商市，现在虽已没落凋敝，但依然可以凭着想象力脑补往昔。

去年，在八坊附近，初遇那只八哥时，《茶馆》中嗜鸟如命的松二爷仿佛在我眼前复活：他眯着眼儿，将鼻尖凑在笼子旁，幽幽地望着心头好——一只中英文自由切换、能即兴口技的八哥。

据《清稗类钞》记载，喝茶遛鸟，就是旗人的日常消遣。

松二爷是旗人，好喝茶，犹喜逗鸟。但在时代变幻中，养尊处优的他失去了铁饭碗，饿死之前，他把仅有的食物留给了笼中的“小黄鸟”。

所以松二爷的笼子啊，就是那只小黄鸟。

图：落魄后的松二爷

在古玩城即兴游魂的我，渐渐地被鸟笼文化的纷繁复杂惊呆了：类别上，不仅有榫卯结构的北笼，还有栓捆结构竹制的南笼；样式上，见过翡翠提环、掐丝珐琅花卉纹鸟笼，错金盖板的清朝象骨与碧玉鸟笼以及民国象牙鸟笼等；光笼钩一项，不仅有单独的带钩，更有锻铜满施错金文字、能“万向”活动的四角爪钩......

我喜欢鸟，也有过想买的欲望，但一想到它将在笼中过完一生，觉得那夺走的，仿佛是我的自由似的！

去年春，漫步在步行街，一声声高亢的鸣啼冲入耳室——那悦耳的长鸣，分明是人迹罕至的深林所独有啊，为何沦落至此闹市。

疾步向前，原来是两只八哥在斗唱：隔着三家店铺，你一言我一语，高低音唱和着起落，当一只花皮八哥说“您好”的时候，一只黑羽黄嘴的鹩哥竟然答道：“小鸟会说话！”

它旺盛的交流的欲, 把西市城的108坊都笼住了，只听得人惘惘的，让我升起一种林黛玉般的哀愁：“黛玉的孤独，是和鹦鹉讲话，但谁又解鹩哥的寂寞呢？”

图：黛玉望着鹦鹉

七月流火，地底下喷出热气，鹩哥的主人说，它叫宝剑，十岁了。偶尔见到短暂的放风后，它会被主人提进屋放在地板上。

打烊后，门上锁，轩窗寂寞，屏帐萧然。

一次，我鼓起勇气，朝那只鹩哥所在的里屋望进去，就在那黑暗的玻璃窗上的反光里，透明玻璃上浮上来模模糊糊的一幕，一只鸟的侧影，一片歌声，喧嚣的合唱像开了闸似的直奔了我来......回家的路上，影影绰绰中，笼子长出了翅膀，带着肚子的鸟儿，破窗而出，飞离了人间。

“敢不敢将时空扰乱，在一分钟的时间里打开鸟笼让它飞走？”这样想着，第二天再见到鹩哥的时候，却不由自主地和它说起话来：

八月，桂花在缠绵雨里黄着，簌落簌落，落不完地落，黄不断地黄。经过八坊时，鹩哥站在笼子里，出神地望着檐下纷纷的花落，它是突然想起了前世的回忆么——清晨屹立于水牛背上，暮时与同伴翔舞于空中，休憩于竹林或芦苇丛，甚至还有与其他椋鸟混群联谊的惊喜。

白露，一候鸿雁来。难得艳阳天，整个步行街桂香扑鼻。轻抚落入我手心的一朵，单株的味道极淡，原来一直嗅到的浓香，是整个古玩街所有的花共同作用的结果。

我的目光寻着鹩哥，惊讶于它在笼中欢快地舞姿，想和它说话却欲言又止。不似往常，我只是从它身旁经过，没有和它说话。

“你怎么不说话？” 八哥呼唤我，“小鸟会说话？” 我原地迈出去的步子，又退了回来，怔忡在原地，思忖了许久——

任何生物，如果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，它就开始疯疯癫癫游戏人间了。比如天空之于鸟，孩子之于祥林嫂，初恋之于王思聪......但为什么，鹩哥你的快乐令人惊骇，让我生出老了的感觉。

有了鸟，人的欲望又催生出鸟笼。我想让鸟笼减去鸟，只剩下笼。但如果已经适应了笼子，天空之于鸟，会不会像二十年不见天日的伊凡六世初次看到阳光般刺眼？

莫非，鹩哥的快乐我从来不懂？就像将石头不断滚到山顶的西西弗斯，用日复一日的徒劳来对抗人间的荒谬？

这样想着，我的心突然膨胀开来，仿佛有一颗树正从心上被连根拔出，仔细一看，竟然是经常挂着鸟笼的那颗桂花树——成千上万只鸟挤在上面，每一只脚都被细线绑着，但惊喜的是，它们齐齐朝着太阳的方向奋力飞翔着......

那一刻，阳光不再耀眼，和鸟笼无关的一切都回来了，不是一件件的来，而是统统一齐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