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潮人丨有仪式感地对“毛孩子”说再见 这是我当宠物殡葬师的第七年

潮新闻 执笔 李灿

四月的台州，时不时落下细雨。

凌晨三点，一座古寺旁，陈民雷和妻子珊珊，又在忙着张罗一场“葬礼”——为一只名为“跳跳”的猫咪而举行。

凌晨五点，所有环节结束后，看着泣不成声到几近崩溃的“跳跳”主人，陈民雷没忘叮嘱一句：晚上回去好好休息，跳跳需要你，相信它也舍不得看到一个憔悴的你。

有数据显示，目前我国家庭宠物渗透率达到20%，宠物数量已超1亿只，与此同时，每年约有300万只宠物去世。为了妥善处理宠物“身后事”，宠物殡葬师应运而生。

作为国内较早投入这个行业的一名90后，当宠物殡葬师的第七年，陈民雷记不清自己为多少只“毛孩子”送过行。但他越来越明白，自己这份职业的意义，绝不仅仅是工作而已。

告别第一步，再听一次心跳

和陈民雷夫妇初次见面，是4月初的一个阴雨绵绵夜，我们准时约在他俩位于台州椒江区十方寺附近的小平房工作室里。

陈民雷说，这个地方是有讲究的：“远离居民，就不用担心别人觉得我们晦气，但是挨着景点、沿着马路，又不至于交通不方便。总之，是块宝地。”

此时是晚上8点，人迹罕至，灯光微弱。不留神的话，很难注意到工作室的门头——“遗爱宠物善后服务中心”（以下简称“遗爱”）——这也是他们对外营业的标准用名，寓意“留住那些带有遗憾的爱”。

转运、冷冻、告别、火化......在“遗爱”的宣传单里，宠物殡葬所包含的业务并不难理解。但对一部分不养宠物的人来说，殡葬仪式本身，依然是件颇具神秘感的事情。

“其实现在我们车后备箱里就有一只昨天才去世的狗狗，它的主人因为特殊情况，实在没法来到现场，如果你想了解（宠物殡葬）全过程的话，刚好可以。”陈民雷脱口而出的话，让记者下意识瞪大了眼睛。他这才意识到，尽管只是宠物的尸体，也可能会让本就静谧的氛围，更添“惊悚”气息。

告别仪式厅布置得很温馨。受访者供图

但等到仪式真正开始的那一刻，涌上眼前的，反倒是一股温情。

珊珊已经在我们交流的空隙，把“告别仪式厅”布置完毕。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屋，四面墙都贴上了白布，正中央的长方形小桌，放上了一圈花束和小蜡烛，一只叫“金刚”的狗狗，就躺在其中。它的头旁边，还放着一个装着狗粮和火腿肠的食物盘，以及一张手写的卡片，来自它的主人：金刚，下辈子还要做姐姐的宝贝。

此时，陈民雷也戴好了黑手套，提着工具箱从外厅走进来。让记者有些出乎意料的是，他首先拿出的装备，竟然是个听诊器。

陈民雷给宠物再检查一次心跳。受访者供图

“这个环节不是规定动作，是我最近几年才加上的。”陈民雷告诉记者，他们曾经有个外地同行，遇到过一种尴尬情况：告别仪式结束后，宠物都已经被送进火化炉了，主人却说，分明听到了炉子里传来的狗叫声。

陈民雷说，其实在场的人都知道，那是主人因为太悲痛而产生的错觉，但如果在这个时候去反驳她，只会造成二次伤害。“客人当下的心情一定是心乱如麻的，只有我们稳住，才能对他们起到安抚作用。”陈民雷介绍，其实宠物殡葬和人类殡葬同理，能繁也能简，如果能通过细节来提前规避一些意外状况，他们就会尽量“多做一些”。

相比陈民雷的“冷静”，珊珊则显得感性很多。“我看不了这种画面，经常是主人一哭，我就跟着哭，最后两个人抱头痛哭。”但珊珊也说，正是因为有了丈夫在前面稳步完成每一个流程，她才能“放肆”地为宠物主人提供另一种宣泄窗口。

久而久之，就连陈民雷11岁的宠物——泰迪“宾果”，都有样学样。“每次把它从家里带过来，只要一看到其他宠物的主人坐在沙发上难过地擦眼泪，它就会凑上前‘嬉皮笑脸’地蹦跶几下，可能也能起到点安抚效果吧。”陈民雷说着说着开始陷入沉思，“不过它今年11岁了，我们也该做好准备了。”

火化开始前，要把主人“骗”出去

窗外的雨淅淅沥沥，告别的仪式还在继续。

陈民雷拿出一种类似痱子粉的粉状物质，均匀地拍打在“金刚”的身上；接着用指甲刀为它仔细地修剪爪子，然后抬起一只前腿沾上印泥后留下爪印；最后再为它全身喷上淡淡的香水，梳理好后剪下一缕毛装入小玻璃瓶。

陈民雷工具箱内的部分工具。受访者供图

该是火化环节了。可就在这时，陈民雷却让珊珊把记者领出了门。

我们踩着泥泞小路，来到屋后的河边，珊珊点起一盏莲花形状的花灯，轻轻地往水面上放去。橘色的烛光扑闪扑闪，渐渐随水流消失在视野里。“如果今天它的主人到场，我们就会和他们说，这盏灯可以照亮‘金刚’回家的路，以后如果遇到什么传统节日有放花灯的活动，也可以通过这个寄托哀思了。”珊珊眼里噙着泪。

放入水中的花灯。受访者供图

再次回到小屋，里面已经传来了低沉却“嗡嗡”作响的机械声——火化炉开始工作了——预计要40分钟，陈民雷便坐下来和记者聊起，刚才他们夫妻俩“打配合”的深层原因。

“丰富殡葬环节、增强仪式感是真的，但把主人‘骗出去’，好让他们别看到宠物进炉的画面，也是真的。”陈民雷看过太多宠物主人因为宠物的离世而哭到声嘶力竭，“如果说我们刚刚的仪式，更多的还是维持宠物的体面，让主人心里觉得慰藉；那么火化的这一刻，就是真的在提醒他们，必须得面对现实说再见了。”

很多人无法理解，为什么有人会因为一只宠物的离开而悲痛欲绝。每当网络上出现相关报道时，也总是会有些“刺耳”的声音，质疑宠物殡葬师是不是“太闲”。

陈民雷倒没有太多理会这些。“感同身受，本来就是一件特别难做到的事。”他说，当爱宠人士倾注在宠物身上的情感链接突然被剪断，一定没有第二个人，能完全体会当事人此刻的心情。

陈民雷和珊珊同时想起了曾经的一个客人。

两年前，一个操着东北口音的大姐，把宠物狗“黄黄”送来的同时，还留下了二十多件定制的小衣服。夫妻俩都意识到，“黄黄”对大姐一定有非常特殊的意义：果然，“黄黄”已经陪伴大姐17年了，被领养那年，大姐的女儿也刚好是17岁；更令人感到心碎的是，大姐的女儿在20岁时，就因病去世了。

“后来的十几年里，她是把‘黄黄’当女儿的。”珊珊哽咽。

入行不难，但是真的得有这份心

为猫咪“跳跳”举行殡葬仪式，是我们采访过程中，陈民雷接到的又一单。

清明节当晚十点半，一个陌生号码打进了陈民雷的工作专用手机。电话那头的女声带着哭腔：“我们在仙居......能来接一趟吗......猫咪已经埋下了......你们能帮忙吗......”

放下电话没多久，陈民雷就独自开车从椒江区赶往仙居县，并交代珊珊同步布置好仪式场地以及准备相关用品。

对这对夫妻而言，跨县市区转运宠物，是常有的事；而从接单到正式仪式，更是24小时都随时可能发生。“干工作要挣钱，哪有不吃苦的道理。”他俩早就养成了打足精神熬夜的习惯。

十二点半，陈民雷抵达了约定地点。“跳跳”主人是个年轻姑娘，叫川川（化名）。川川一边抽泣一边带着陈民雷绕过小河和田埂，来到一个小矮坡，找到了刚埋下不久的“跳跳”。

“最近天气多变，猝死的猫咪特别多，在我们火化的猫咪里，就占了七成。”陈民雷拿出随身带的纸巾安慰川川，“对于已经8岁的‘跳跳’来说，这样是最不痛苦的。”

陈民雷在告别仪式厅工作。受访者供图

回到工作室开始仪式，是凌晨三点，结束所有流程，已是清早五点。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，陈民雷和珊珊才从川川的只言片语中得知，原来，她给陈民雷的电话是偷偷打的。在家人的传统观念里，宠物去世，找个地方埋下就足够了，是川川心里放不下，才一直在网络上刷“宠物殡葬”的相关信息，最后终于“顺着网线”找到了“遗爱”。

“这很正常。对于很多对宠物‘无感’的人而言，费钱费力费时去做这件事情，怎么看都不划算。”但陈民雷也告诉记者，有着“和宠物体面说再见”执念的，也远不止川川一个。

还有一次，有个老奶奶也是通过电话，请求陈民雷帮他处理宠物狗“球球”，可当陈民雷来到老奶奶家时，却看到“球球”还健康地跑跳着。原来，离开的，其实是老奶奶。

那通从ICU里打出来的电话，是老奶奶对陈民雷交代的临终遗言。

陈民雷也曾经养过很多宠物，让他决定学习成为专业宠物殡葬师的很重要一个原因，就是因为自己在两条比熊狗去世后，实在找不到妥善处理的办法。“现在我们有能力了，也有能量去帮助更多的小动物了。”珊珊说，如果在路上看到死亡的流浪动物，她第一反应就是看看身边有没有塑料袋或纸箱之类的容器，能把它带回来进行科学的处理。

作为2017年就开始从事宠物殡葬的“老人”，陈民雷说，他看到了这个行业，已经从一开始的“冷门”到现在的颇有热度：“尤其是2021年，纪实真人秀《奇遇·人间角落》里，演员李冰冰和欧阳娜娜探访了一家宠物殡葬馆后，很多人都对我们充满好奇。”

“有一个像样的场地，能布置出温馨的告别仪式，然后准备好宠物专用的殡葬工具，最后再购入符合监管标准的火化设备，几乎人人都可以入行。”陈民雷坦言，宠物殡葬，成本投入、技术要求并不高，但难就难在，“你是真的得有这份心。”

仪式结束后，留给宠物主人的纪念品。受访者供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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